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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言《灵药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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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7-6 16:5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灵药


莫言




头天下午,武装工作队就在临着街的马魁三家的白粉壁墙上貼出了大字的告示,告诉村民们说早晨要毙人,地点还是老地点:胶河石桥南头。告示号召能动的人都要去看毙人,受教育。那年头毙人多了,人们都看厌了,非逼迫没人再思去看。


屋子里还很黑,爹就爬起来,划洋火点着了豆油灯碗。爹穿上棉袄,催我起炕。屋子里的空气冰凉,我缩在被窝里耍赖。爹裯了我的被子,说:“起来,武工队毙人喜早,去晚了就凉了。”


我跟着爹,走出家门。东方已显了亮,街上冷清清的,没有一个人影。一夜的西北风把浮土刮净,显出街道灰白的底色来。天非常冷,手脚冻得像被猫咬着一样。路过武工队居住的马家大院时,看到窗户里已透出灯光来,屋子里传出“呱啦孤啦”拉风箱的声音。爹小声说:“快走,武工队起来做饭了。”


爹领着我爬上河堤,看到了那座黑黢黢的石桥,和河里坑坑洼洼处那些白色的冰。我问:“爹,咱藏在哪儿?”


爹说:“藏在桥洞里吧。”。


桥洞里空荡荡的,黑乎乎的,冷气侵骨。我感到头皮直发炸,问爹:“我怎么头皮炸?”爹说:“我的头皮也炸。这里毙人太多,积聚着许多冤魂。”黑暗中有几团毛茸茸的东西在桥洞里徜徉着,我说:“冤魂!”爹说:“什么冤魂?那是吃死人的野狗。”


我瑟缩着,背靠着煞骨凉的桥墩石,想着奶奶那双生了云翳,几乎失明的眼睛。偏到西天的三星把清冷的光辉斜射进桥洞里来,天就要亮了。爹划火点着一锅烟。桥洞里立刻弥漫了烟草的香气。我木着嘴唇说:“爹呀,让我到桥上跑跑去吧,我快要冻死了。”爹说:“咬咬牙,武工队都是趁太阳冒红那一霎毙人。”


“今早晨毙谁呢?爹?”


“我也不知道毙谁爹说,“待会儿就知道了。最好能毙几个年轻点的。”


“为什么要毙年轻的?”


爹说:“年轻的什么都年轻,效力大。”


我还要问,爹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别问了,桥洞里说话,桥上有人


说话间工夫东方就鱼肚白了,村子里的狗也咬成一片。在狗叫的间隙里,隐隐约约传来女人哭叫的声音。爹猫着腰钻出桥洞,站在河底,向村子的方向侧耳听着。我感到心里非常紧张,在桥洞里转磨儿的那几匹狗,青着眼盯着我看,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我撕烂似的。我差不多就要拔腿跑出桥洞时,爹猫着腰回来了。在熹光里,他的嘴唇哆嗦着,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。“听到什么动静了吗?”我问。爹低声说:“别说话了,就要来了,听动静已经把人绑起来了。”我偎着爹,坐在一堆乱草上,耸起耳朵,听到村子里响起锣声,锣声的间隙里,有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传过来:村民们——去南桥头看毙人啦——枪毙恶霸地主马魁三——还有他老婆——枪毙伪村长栾风山——还有他老婆——武工队张科长有令——不去看以通敌论处


我听到爹低声嘟哝着:“怎么会枪毙马魁三呢?怎么会枪毙马魁三呢?无论枪毙谁也不该枪毙马魁三啊……”


我想问爹为什么就不该枪毙马魁三,还没及张嘴,就听到村里“机勾——”响了一枪,子弹打着哨儿,钻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了。紧接着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,一直响到桥头。马蹄敲打着桥面。“啪啪啪”一路脆响,好像一阵风似的,从我们头顶上刮了过去。我和爹爹缩着身体,仰脸看着桥面上长条石缝隙里漏下来的那几线天,心里又惊恐又纳闷。又待了抽半袋烟的工夫,一片人声吵吵嚷嚷追到了桥头。似乎都立住了脚。一个公鸡嗓子的男人大声说:“别他娘的追了,早跑没了影子!”


有人对着马跑去的方向,又放了几枪。枪声在桥洞里碰撞着,激起一串回音。我的耳朵里嗡嗡响着,鼻子嗅到硝烟的浓烈香气。又是那个公鸭嗓子说:“开枪打吊?这工夫早跑到两县屯了。”


“想不到这小子来了这么一手,”有人说,“张科长,论成分他可是雇农。”


公鸭嗓子道:“他是被地主阶级收买了的狗腿子。”


这时候,有人站在桥面上往下撤尿,一股尿液嗤嗤地落下来。公鸭嗓子说:“回去,回去,别耽误了毙人。”


爹对我说,那个公鸭嗓子的就是武装工作队的队长,他同时还兼任着区政府的锄奸科长,所以人们称他张科长。


东方渐渐红了。貼着尽东边的地皮,辐射上去一些淡薄的云。后来那些云也红了。这时我们才看淸,桥洞里有冻硬的狗屎,破烂的衣服,一团团毛发,还有一个被狗啃得破破烂烂的人头。我很恶心,便移眼去看河里的风景,河底基本干涸,只有在坑洼处有一些洁白的冰,河滩上,立着一些枯黄的茅草,草叶上挑着白霜。北风完全停止了,河堤上的树呆呆立着,天真是冷极了。我用僵硬的眼睛看着爹嘴里喷出来的团团雾气,感到一分钟长过十八个钟点。我听到爹说:“来了。”


行刑的队伍逼近了桥头。锲声“咣咣”地响着。


“嚓嚓”的脚步声响着。


有一个粗大洪亮的嗓门哭叫着:“张科长啊张科长,俺可是一辈子没干坏亊啊……”爹轻轻地说:“是马魁三。”


有一个扁扁的、干涩的嗓门哀告着:“张科长开恩吧……我这个村长是抓阄抓到的……都不愿干……抓阄,偏我运气坏,抓上了……开恩饶我一条狗命吧张科长……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没人养老哇……”


爹说:“是栾风山。”有一个尖利的嗓门在叫:“张科长,自打你住进俺家,俺让你吃香的喝辣的,十八岁的闺女陪着你,张科长,你难道是铁打的心肠?……”


爹说:“马魁三的老婆。”有一个女人在吼叫:“呜……哇……啊……呀……”


爹说:“这是栾风山的哑巴老婆。”  


张科长平静地说:“都别吵叫了,吵叫也是一枪,不吵叫也是一枪。


人活百岁也是死,不如早死早超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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